我的记忆片断
最早的记忆,该是三岁那年的事吧。
母亲快要生弟弟的时候,我们都在外公家。
所有人手忙脚乱赶着去医院,我在旁问能不能跟去,大人的答案当然是:“小孩子留在家。”
为什么我会这么问呢?因为印象中,我二姐也跟着去。我想我是不甘寂寞的。
之后的细节,我就不很记得了,只记得当时情况的紧张,大人们走上走下,互相大声呼喝的声音,还有匆忙的感觉。而我,就这样仿佛被忽略了,被遗留在空荡的客厅,没有哭喊,没有吵闹, 三岁的我,已经明白,安静听话是我唯一能做的事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过后,母亲坐月子的时候,我也记得一些事。我们回到了婆婆家。现在回想起,我三岁的时候,其实就很怕母亲,和她其实一点也不亲。女人坐月子的时候,只有坐月婆能进进出出房间照顾,而我常常一个人在客厅玩打仗的游戏,就是那些小小个青色的兵士,有站着的,有蹲着的,伏着的,我把他们拍成两排对打,嘴里发出枪声,乓乓,澎澎,却也自得其乐。婆婆有时会拿些零食给我,我都要怀着可能被挨骂的心情,去敲母亲的房门,然后探头进去问:“妈, 我可以吃吗?” 母亲教导我说,不管吃什么,都得经过她的同意。忘了到底有没有吃到零食,却深刻地记得母亲很不耐烦的眼神, 让我感觉到,我烦到她了,我令她讨厌了。
害怕的不是一个人在客厅玩的寂寥,不是不能吃零食的不甘愿,却是一种被母亲冷落讨厌的失落。印象里,没有爸爸的影子,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的陪伴。只有我,呆在灰暗的客厅外一个人的空荡,还有青色兵士玩具的陪伴,灰色与青色交错的空间是如此的涩暗。
这样的感觉,竟是我自三岁以来,从没有忘记过的画面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大概四岁的时候吧,爸爸带我们一家人到海边去,那时候的马六甲海边还是很漂亮的,海风吹起我童稚的心,我像只雀跃的小鸟在家人身边跟随着,原本是快乐的心情,却被浇熄。为什么呢?拍照留恋该是快乐的事,对我来说却是一份苦差。我快乐的扬起嘴角,母亲却说我强颜欢笑,说我笑起来像个小老人,很丑。所以,有母亲一起照的时候,我都不敢凑前去,怕被挨骂,被排挤。很不可思议吧,四岁的我记忆如此清晰,包括个中感受。在母亲的面前,我永远是个被监视着的孩子,不能有过分的举动,言行举止。比如大声欢呼,好奇的摸碰新奇的东西,不能牙尖嘴利反驳大人的话,我需要控制我体内蠢蠢欲动的好奇心,那种想尝试的心情,想要的东西也不能说出口。
吃饭的时候,不能发出声音,喝汤的时候要优雅, 饭粒不能跌出碗外,不能存留盘内,吃完饭的碗碟一定要干净的,像一面镜子那样。我是那样的被教育着,长大以后,朋友都揶揄我吃饭的仪态太过斯文,不太像男人吃饭的样子,姐姐说我吃饭比她们还要优雅,而我能够说些什么?
无可否认,我的性格是坐不定的,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到好奇,大人说不能做的事,我总想知道为什么,为什么不能做。五岁那年吧,我记得我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,把铅笔放进风扇里面,看看是不是真的会被卷断,我把铅笔当作手指来模拟,看看到底是铅笔断呢,还是风扇会被逼停止转动。我还记得扇叶打到铅笔的声音,嗒嗒响的, 让我觉得心喜, 原来真的不能把手指放进去。
记忆中,父亲在远方工作,每逢星期一都会到来看我们,带母亲,我和弟弟出外吃东西, 所以我知道父亲要来的那一天,母亲是快乐的, 心情好的,我从小就时常观察母亲的神色,她心情好,我也心情好,因为不会被挨骂。有一次,我趁母亲换衣准备和父亲外出的时候,把手指放进门缝里,想知道那扇门啊,到底会不会因为我的手指的存在而无法关上。哈,结果受苦的人当然是我,痛得我嚎啕大哭。那是四五岁左右的事吧。
还有一次,母亲要我去睡觉,因为她要出去,我悄悄挣开眼睛看她在梳妆台前涂上唇膏,眼影。我趁她出门的时候,爬起来有样学样, 涂在唇上,涂在眼皮处, 没有别的想法, 只觉得新奇好玩。涂了又抹, 抹了又涂, 一直玩到她回来,我马上装睡,但是我是一个被她看得透澈的孩子, 我的眼皮一闪一闪的在抖动, 那是我还没入睡的象征, 而且灯光下的眼影在闪闪发亮。我弄断了她昂贵的唇膏,把她的眼影弄得悉里巴拉的, 那一个晚上,我被楸起来痛打一顿, 寂静的夜晚,被我的哭喊声划过整栋房子,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止母亲鞭打我。我只能不断求饶, “妈, 我再也不敢了,呜呜…” 就是那样的对白,不知在往后的日子究竟重复了多少遍。我知道, 母亲对我下的手非常的狠。。任凭我求情也是于事无补。
父亲来的时候,总会带我和弟弟到百货公司乘坐那些飞机, 火车之类的模型玩具,只要放进银角, 就会动的那种,常常是跟着弟弟的选择去玩,其实我喜欢太空船,弟弟却喜欢飞机, 我当然没有吵闹的本事和权利, 有的玩已经够了,已经值得庆幸了。那其实是我当时的心情。
五岁的时候吧, 我就要坐在母亲的缝纫机旁背乘法表,背不对就要被鞭打一下, 我常常泪流满面,觉得很痛苦,藤鞭无情的扫在身上,泪水咸咸的, 而我从来没有反抗过。
读幼稚园的时候,我多数一个人走出家外大概十米处人来人往的百货市场旁等巴士, 一段时间以后,有一个神经失常的印度乞丐, 时常在早上的那个时间经过, 向我望来, 我害怕,却也故作镇定,当作若无其事。终于有一天,他竟然跨过马路,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着我走过来,我拔腿就跑,一路哭喊飞奔回家, 结果母亲一副没有那么一回事的表情,叫大姐送我去学校。因为错过了巴士, 我们只好走路去,一路上,大姐怀疑我说慌, 说哪有印度人, 她还带我经过那个印度乞丐的身边, 那个衰人竟然用挖了耳粪的手抚摸我的头发,大姐没看见,我向她说,她说别理他。之后,我还是得一个人等巴士, 我常屏在一角,或者往身边的陌生大人靠近,让那个乞丐不能得逞,让他以为我不是一个人的。
幼稚园的时候,我爱作弄班上的女生,因为功课太简单,我又做得很快, 所以有很多时间做弄人。但是,我喜欢一个女生,想和她做朋友,她和我不同学校吧。我是在巴士上看见她的, 她很可爱, 很文静。不像班上跟我骂架的女同学。我总默默的看着她下巴士, 偷偷记下她下车的地方,她的家,想说有一天一定要认识她。结果, 幼稚园才读了三个月,我们搬家了,搬去父亲做生意的那个小镇。从此加重了我一个小孩能够负担的记忆和理解。
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我在树下抓狂的挖了一个洞,一口气的不停歇,想把所有的感觉都埋葬在里面,深深的,再不见天日。当你拥有太多感觉的时候,别人会说你是疯子,和整个社会格格不入,理应被锁在疯人院里,要不然就是被枪毙,以免影响其他人的“正常思维”。
一年级第一天上学的时候,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和别人有些什么不同。放学的那个傍晚,我因为不知道要去那里排队等自己的校车,于是就错失了,老爸之前说过万一发生了状况,他会来载我。于是我一个人独自等候,直到全校的人都走了。最后一个才回的校长走向前来询问要不要送我一趟的时候,我只是很肯定地对他说:“我爸会来载我。” 连校长也都离去了。天渐黑的那刻,学校的门口孤独的坐着一个等候的孩子。爸的罗里到达的那一刻,我只是沉默,因为我觉得自己让他讨厌了,就连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好,怎么其他人都跟校车走了,我却是那么的麻烦。
于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害怕哭泣的权利都没有。甚至没有拥抱。一家人去旅行的时候,我看着爸爸快乐的抱起弟弟,指着一个很大很大的狗熊玩偶,没有犹豫的掏了钱包买了给他。我只能在旁偷偷的羡慕,却也不敢去触碰属于弟弟的玩具,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自由。
我于是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出去走街的时候,总没有我的份,我只能一个人在家。依然记得,他们买了一大堆书签回家,那是个流行收集书签的季节,哥哥姐姐弟弟每个人都有, 我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,到我的时候,还是落空,什么都没有。我只能趁他们不在的时候,偷偷地去看看他们的书签上都写些什么,都影上些什么样的图画。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话:下次买给你。而我到现在还在等待那一个她早已忘记了的下次。
小时候,我有很多为什么。夜里,我偷偷的哭泣,问观音很多为什么的问题,他从没有回答过我。为什么被打的总是我?为什么我每天都要被打一次?为什么我得早上起来煲水倒进热水壶? 为什么折衣的是我?为什么洗碗的是我?为什么被拥抱的那个人不是我?为什么被忽略的总是我?为什么我不能有零用钱?为什么有些东西只买给弟弟吃,而我不能?
一次吃饭的时候,我口快说了一句;你偏心。那一餐我根本再也无法吃下去,母亲追着我猛打,一直追到房间,十几下的巴在我的脸上嘴上, 我只能哭说:妈,我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。最后,饿着肚子在房里睡去,还能怎样?
看着姐姐弟弟快乐的贴在母亲的身边闲话家常,我能不羡慕吗?我从来都不想回家,那对我来说是地狱。 我甚至怀疑说如果我在学校玩得太开心,笑得太多了,回家就会挨打越多,就像有阴就有晴,有黑就有白,快乐有多少,接下来的悲伤就会成正比。所以我在学校都尽量让自己板着脸,也许回家就会被打少一点。我不能放肆的笑。 不能,因为如果我那样的笑了,那个下午我一定会被打得很惨。
四年级的时候吧,我在学校跌倒,双膝满是鲜血。回到家,母亲眼睛瞄也不瞄,我一个人忍着痛,爬上楼上,坐在床边,自己洗伤口抹药,我忘了到底是怎样的心情,反正已经习惯她这样的对待方式。哭也得不到同情,我又何苦在她面前作践自己。说起流血,就想到有那么一次, 弟弟把我推倒在仙人掌上,我满手鲜血和刺的,拍打着被弟弟锁起的大木门,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不争气,流尽眼泪的求他开门,我以为我就会死去,看着满手都是红彤彤的血,我真的以为我会失血过多而死去,虽然我不开心,可是我没有勇气寻死。最后,母亲喊了他开门,当我冲去厨房洗去鲜血的时候,母亲一脸淡定的样子,瞄都不瞄我一眼,我手流着血,脸流着泪,心在那一刻是撕裂的痛,为什么我非得忍受这样的对待方式不可?为什么我从没发现这一个世界上有谁是关爱着我的?为什么?失血过多的其实是我的心,我一个人躲在房里小心翼翼的拔掉手中的刺,却怎样也拔不掉这些年来成长的记忆。
这,只不过是小学六年级前的故事。我已经尽力忘记了很多很多。
留言列表